“虚荣”一词暗示:一心追求虚幻的——即虚空徒劳的——荣耀。但为何这荣耀是虚空徒劳的呢?
有时人们一心追求极高的社会地位,他们的野心无疆无界。而俄文中,«тщетный»(徒劳的、空虚的)一词又有“会腐朽的”、“转瞬即逝的”之意。世间的任何荣耀,若与上帝为爱祂的人所准备的一切相较,不过是草芥、灰烬,不过是自地而升,刹那即逝的云烟。然而,世间的荣耀不仅在永恒的恢宏中是虚幻的,甚至在我们短暂的人生中,声望、高位、重任、名气——都是最不可靠、最短暂的事物。即便如此,许许多多的人仍一心追求名望、尊荣与敬重;此外,更有人将它们视为偶像,将虚荣转化为毕生目标。然而,受虚荣折磨的,并非只有被此一邪欲完全掌控的人,遗憾的是,我们所有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虚荣,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想在自己的眼中——但最重要的,还是要在周遭其他人的眼中——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好。在受到赞美、珍视,而非责骂时,我们之中不论是谁,都会为此感到愉快。几乎没人想在自己所处的社交圈中落居末位;然而,主所教导我们的,却非如此。
“那时,西庇太儿子的母亲同她两个儿子上前来拜耶稣,求他一件事。耶稣说:‘你要甚么呢?’她说:‘愿你叫我这两个儿子在你国里,一个坐在你右边,一个坐在你左边。’耶稣回答说:‘你们不知道所求的是甚么;我将要喝的杯,你们能喝吗?我所受的浸,你们能受吗?’他们说:‘我们能。’耶稣说:‘我所喝的杯,你们必要喝;我所受的浸,你们也要受;只是坐在我的左右,不是我可以赐的,乃是我父为谁预备的,就赐给谁。’那十个门徒听见,就恼怒他们弟兄二人。耶稣叫了他们来,说:‘你们知道外邦人有君王为主治理他们,有大臣操权管束他们。只是在你们中间,不可这样;你们中间谁愿为大,就必作你们的用人;谁愿为首,就必作你们的仆人。正如人子来,不是要受人的服事,乃是要服事于人,并且要舍命,做多人的赎价。’”(马太福音
20:20-28,马可福音10:35-45)。
当时,不论是这妇人,抑或是众使徒,都还不明白主耶稣必于人世生活中经历什么样的痛苦。他们一如当时所有的犹太人,将耶稣想像成人世的王,认为他将拯救犹太人脱离他们所憎恨的罗马帝国的统治,并重建那能让犹太人享有权柄和特权的以色列王国。
虚荣或为强烈的欲念,或为人生的目的,抑或为日常生活的小事,然而,微小并不是说它不危险,毕竟茁壮的树木乃自一颗小种籽长成,而大江也仅始于湛蓝的小溪。
于忏悔圣事中常可见此画面:一个从自身有记忆以来都固定上教堂的人前来忏悔,然而,他像是在忏悔,却又不像是在忏悔:“对,我(一如所有人)当然是个罪人——我有这样那样的罪,我如此这般说了什么、做了什么、想了什么——但这一切纯属意外,一切都是误会。基本上,我是位模范基督徒,我固定上教堂、读福音书、做好事……”而这些忏悔者还真的读过、听过一篇出自路加福音,关于忏悔的寓言——每逢大斋期前的“税吏和法利赛主日”,这篇寓言都会于圣礼仪中被诵读——法利赛人如此形容自己:“上帝啊,我感谢你,我不像别人勒索、不义、奸淫,也不像这个税吏。我一个礼拜禁食两次,凡我所得的都捐上十分之一。”(路加福音18:11-12 )。理所当然,前述忏悔者并未就此篇福音内容自省。类似情形还有:年过半百的妇人在忏悔圣事中道出自己的罪来:“我恼怒、激愤。”之后她便开始钜细弥遗地描述她如何犯下这项罪过,又是谁致使她犯罪的:“在这件事上我怎有办法不犯罪呢?女婿又是醉醺醺地回来,垃圾也没倒,于是我们就吵起来了。我人这么好,说到底不是我的错,都是他害我生气的。”此般忏悔,当然,是不会带来任何益处的,因为它建立于虚荣上。在忏悔台与神父面前,即使只是比真实的自我还要稍差的样子,人们也害怕将它表现出来:“也就是说,我当然在悔过,但我实在没那么坏,但愿神父别把我想成罪深恶极的罪人。”然而,在上帝面前,我们不会表现出比真实的自己还要纯洁的样子。即便是年轻的神父,亦对此了然于心:面前这位忏悔者正受着小小虚荣的奴役,害怕玷污自己“虔敬基督徒”与“勤勉进堂者”的美名(或现在流行的说法:形象)。希望自己不会说出什么多余的话,使自己蒙上一层阴影,或导致他人改变对自己的看法。
圣伊格纳提·布列察尼诺夫道,虚荣的其中一类体现形式为:“羞于忏悔自己的罪,在他人与属灵神父面前隐瞒之。狡猾、自我辩白。” 143
为何众圣教父、苦修者,以及克胜所有邪欲者都看见了自己多如海砂般,难以计数之罪过?正是因为他们克服了虚荣,并获得、保全了谦卑。他们无须在自己或他人眼中,使自己的罪看起来比实际上的少。当他们逐渐接近上帝,在造物主的崇伟面前,他们看见了自己的渺小。本书于第二章曾提及,修士圣多洛费询问一位有名望的加萨公民:当他接近拜占庭帝国的君王时,将怎么看自己?而那位加萨公民答道:“差不多和乞丐一样了。”人越接近上帝,就越能客观地自我评断。
上文所述乃属隐藏的、不为人知的的虚荣。现在,让我们来谈谈外显的虚荣。虚荣乃极强大之动机,它能助人获得巨大的成就。看看所谓的明星、名人,他们的工作皆与艺术、演艺或运动相关。这些人几乎没有不崇拜虚荣的时刻。他们将生命中最美好的岁月、健康、家庭幸福、亲子关系都奉献于虚荣的祭坛上,对人而言通常极具宝贵价值的一切,他们都祭献给虚荣了,而这一切原因无他——只为在名气的顶端再多停留一下,在它的光芒中再取点暖。不久前,有位知名的歌剧演唱家与妻子离异了,而当他被问及家庭与事业成就,何者为重时,他肯定地答道,为了能在专业领域中精进,他甚至愿意牺牲家庭,对他而言,演唱与音乐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。奥普钦修道院的圣成德者安弗洛希曾说过:“有嗓音的地方,就有魔鬼。”——此乃虚荣之魔是也。
那么专业运动呢?此亦为完全的虚荣。付出童年、青春、健康,以及所有的空閒时间,不人道地投注努力、耗损身体,只为将镀金或镀银的圆牌——它们连贵重金属都沾不上边——挂在胸前。笔者曾有过几次与专业运动员谈话的机会,因而得知:每个夜晚对他们而言都是极大的折磨,全身各处、所有的旧伤、曾骨折之处都隐隐作痛,甚至有这么一则笑话:“若运动员清早起床时身上无任何疼痛之处,那他定是已经死了。”而围绕于演艺、运动与政治圈的诡计、嫉妒、罪恶又是何其多!
若人于虚荣邪欲中落了根,则他已然走至无荣华便活不下去之境地。对他而言,少了荣华声望,人生也就失去了所有意义。年华老去的明星会利用任一桩丑闻,有时甚至自导自演,只为能在众星云集的奥林匹斯山144顶,至少再多驻足一、两年的时间。尽管所有能够得到的——所有奖赏、头衔、勳章、财富——可说皆已到手,然虚荣本身一如毒品,而上了瘾的人,没有它就活不下去。虚荣与嫉妒手牵着手并行,受虚荣掌控的人无法容忍竞争、角逐,他永远都要是第一与唯一,而若有人在某处胜过了他,阴暗的嫉妒便会开始啃食他。
与虚荣、自恋、好自吹自擂者相处是极难的,毕竟,“相处”一词之意为:我们与交流的对象具某共通处。而虚荣的人只对自身有兴趣,他的自我、自恋高于一切,代名词“我”在他的言谈中总占着首位。在一般的情况下,此般行为会招旁人讪笑;而有时候甚至会惹人厌怒、嫉妒、疏远。反之,谦卑之人总是带着自嘲自处,不论何时,他都是位悦心的谈伴,且他朋友众多,与他相处,令人愉快。谦卑之人于谈话中大多扮演着聆听而非说话的角色,他们总避免多言,亦从不凸显自己的“我”;而虚荣与染了“名人病”的人,总冒着被孤立的险,因为他只爱自己与自己的虚荣。
虚荣不仅具有无理、莽直的形式,亦可能披着谦卑,甚或苦修的外衣。尽管难以置信,然受虚荣掌控者甚至能够取得苦修成就,并为自己的“谦卑”骄傲。虚荣和撒旦甚至能刺激此类不幸修士,使其能够于自身修行中取得极高的“苦修成就”。然而,上帝必定会使其醒悟、谦卑。从前有对兄弟,他们居于君士坦丁堡,是正教信徒,极为虔诚,勤守斋戒。后来,其中一人去了修道院,并成了修士。某次,那位留居于俗世的兄弟前来探访。当他看见自己的修士兄弟于午餐时分进食时,受了诱惑,起了审判之念,他对修士道:“兄弟啊,你过往于俗世时,不到日落是不进食的!”修士则答道:“没错!然而,于俗世时,我藉着耳朵餍足,被人的空话与赞美喂食了不少,它们减轻了苦修的辛劳。”
在着手进行任何善工前,我们必须额外警醒,以免成了虚荣的俘虏。毕竟,当我们帮助他人时,自恋与虚荣于灵魂深处驱使着,我们状似行了件善事,然却可能因着对空虚赞美的期待,而毁了自己所有的努力。为虚荣与赞美而努力的人,在人世已得赏赐;换言之,他将不会自造物主的手中获得任何奖赏。有时我们可自我观察:当自己受虚荣驱策时,做起事来是如何轻快;反之,当我们所行的,是真正的善事,且不暗暗希冀能获得赞美与自我满足时,进行起来是多么吃力,而面临的考验又是何其多!若我们在某处已获得极高之成就,便要更常记起先知大卫王之言:
“荣耀不要归于我们,主啊,不要归于我们,而要归于你的圣名”145若我们付出了努力,然非但未得任何感谢,反倒受人辱骂,此尤具益处。叙利亚的圣成德者以萨克146道:“视诽谤如生命之水而饮之。”如此行之,确能为灵魂带来助益。而正如笔者一位故友所言:“上帝会为那些不知感恩者答谢你。”
有位圣教父道,上帝既不因善德,亦不因人为善德所付出的努力而予人恩赐——因善德与努力而生的
“谦卑”才是上帝恩赐之因。
闭关者圣主教菲欧方称虚荣为“家中的盗贼”。我们着手进行良善之工,乃是为了主与近人;然而,虚荣却悄然无息地接近,窃取我们为善工所付出的努力,以及因努力而获之奖赏。同样地,当我们因欲吹嘘自捧,而开始向旁人述说自己的善行时,便是自己掠夺了自己从上帝那里获得赏赐的可能。若祈祷时不怀谦卑,虚荣亦能偷走我们在祈祷上所付出的努力。
虚荣一寸寸地爬入我们的灵魂,掠夺我们的努力,并将其化为乌有。我们应如何对抗这条狡猾的蛇?
我们已不只一次谈及,要以相对的善德来对抗邪欲,而虚荣的对手乃“谦卑”。举例而言,众所皆知,自恋与易怨怼乃虚荣之产物。无法忍受批评、感情易受伤者在面对他人言语时,总是立刻便感委屈、受伤,且会对自己这么说:“他们怎么敢?我可不是那样的,我是很棒的,他们怎能这么说?”
如此,我们应如何对抗虚荣,并获保谦卑?笔者接下来的话,可能会让所有人都感到不悦——不论是批评者或是使我们感到受伤的人,他们所言多半属实,即便不是百分之百正中红心,但终究旁观者清。我们总是把自己想得比真实的自我还好,而许多我们原谅自己的地方,换作是他人,我们却无法原谅。这些都值得我们深思。批评将易怨怼者推入沮丧之中;然而,对聪明人而言,批评却会刺激他成长。批评使人清醒振奋,不让人安寝于辉煌的荣耀中,迫使人不断进步。我们非但不应怨怒,还应一如对待教诲者般,向批评者深深鞠躬——他们让我们感觉到,我们的虚荣是没有根据的。
怨怼一如愤怒,必须趁着火苗初起,当它仅为星星之火,尚未熊熊燃烧时,便立即扑灭。若不为篝火加添柴薪,它自然会熄灭。若不给怨怼久存的机会,不为他人定罪,反而努力试着尽快遗忘(又或仅是改变自己看待批评的待度,意即将批评视为一项讯息),怨怒、委屈之感很快便会消失了。
苦修者、专注于属灵生活者不仅不害怕诽谤,而且甚至是满怀喜悦地接纳这些话语,好似自求之,他们以此方式隐藏自己的苦修。
希腊阿索斯山147的长老帕伊希148道:“从前,于希腊的某座修道院中有此惯例:修士们每完成一份困难的劳务,便可获得些许金钱。而许多修道士欲多行劳务,并将得来的钱财都分给穷人。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,只有一位修士不一样。从没有人看过他布施济贫,于是他便有了吝啬鬼的绰号。好几年过去了,而一切一如往昔。“他真是个守财奴!”其他的修士都这么想。后来,那位被大家称作吝啬鬼的修士过世了,附近几个村落得知他逝世的消息后,所有村民都开始往修道院的方向汇聚,为的就是要与那位已逝的修士道别。他们为他哀哭,并为他的离世感到不舍。众修士极为惊讶,便问道:‘你们为他如此痛哭,这人究竟向你们行了何善?’一位农民答道:‘他救了我!’另一位亦道:‘还有我!’原来,那位被称作吝啬鬼的修士,存了一笔钱,为最贫穷的农民买了几头耕牛,让他们能犁田种作,使他们的孩子免于面临断粮之境。他以此方式救他们脱离了饥饿与贫穷。而听闻后,所有那些称他为吝啬鬼的人是多么惊讶!”
而圣主教菲欧方亦给了我们能用以战胜虚荣邪欲之建议。他在寄给某位女士的一封信中如此写道:“于教堂中,当圣礼仪进行时,不坐着是好的;然若虚荣邪欲开始作祟149,那么你就故意坐下来,如此一来,往后虚荣再找上门时,你便可告诉它:‘我自己也曾在圣礼仪进行时坐下来过。’曾有位修士,每当虚荣罪念找上门,使他想着自己经常禁食时,他便会早早走到人多的地方,坐下来吃面包。”15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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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此,我们将时刻牢记,虚荣乃始于细微:当我们对他人吹嘘自己的善行,或在某处满心欢喜地受纳了称赞与奉承时,我们离邪欲入栖灵魂之刻也就不远了。为远避之,我们务必在最初便留心虚荣,带着批判的眼光看待自身,并常默念:“不要归于我们,主啊,不要归于我们,而要归于你的圣名。”
143 注:摘自圣伊格纳提·布列察尼诺夫之《著作全集》第一捲,第156页,2001年于莫斯科出版。
144 译注:奥林匹斯山,Олимп,Mount Olympus。希腊最高的山,古希腊神话中众神居住之处。
146 译注:叙利亚的圣成德者以萨克,преп. Исаак Сирин,St. Isaac the Syrian。
147 译注:阿索斯山,гора Афон,Mount Athos。
148 译注:阿索斯山的长老帕伊希,старец Паисий Афонский,St. Paisios of Mount Athos。
149 译注:此指人因在圣礼仪进行时站着,而产生的虚荣想法,例如:“我在圣礼仪进行时都站得好好的,我真是个好基督徒!”
150 注:摘自闭关者圣菲欧方所著之《书信集》,第195页,1994年由彼雀尔斯基圣母进堂修道院出版第四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