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悲伤”具多种别称,而彼此之间又具细微差异:伤心、烦忧、哀痛、苦恸、抑郁、郁闷、绝望。有时悲伤又被称为沮丧,然绝大多数的圣教父对此二类邪欲作出了区隔,其原因则留待稍后讨论。当今最为普及的悲伤别称非“忧郁”122莫属。众精神学家与心理医生将忧郁、焦虑不安(此亦为忧郁之征状)称为
“二十一世纪的癌症”、“当代瘟疫”。尽管在当今世界中,若干邪欲已达至空前高点,悲伤、绝望、人生意义的丧失却有过之而无不及——其具流行病之特征。西奈山的圣成德者尼尔称悲伤为“腐蚀人心的蠕虫”。悲伤一如癌症,一如致命疾病,若不起而与之抗战,它便会由内而外折磨、蛀蚀人,且能使人陷达精疲力竭之境(有时甚会致人于死)。
一如各样的邪欲,悲伤亦具有纯属自然之起因:悲哀、痛苦、苦恸、哀哭——此乃面对生命中某些沈重状况时,人所会有的正常情绪反应。举例而言,当亲近的人过世,很少有人会对此感到无动于衷或漠然以对。当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走近自己的友人——拉撒路——的墓时,掉下了眼泪,他“心里悲叹,又甚忧愁,便说:
‘你们把他安放在哪里?’他们回答说:‘请主来看。’耶稣哭了。犹太人就说:‘你看他爱这人是何等恳切。’”(约翰福音11:33-36)。
我们无法淡漠面对沈重的震荡。首先,我们的情绪能助我们挺住压力;其次,它能开启我们对抗困境的力量,激励我们采取行动。然而,一旦情绪占上位压制我们,那可就糟了。当我们陷入持久的悲伤状态时,离忧郁也就不远了。何谓悲伤邪欲?何谓忧郁?此乃灵魂的久病状态。悲伤成依赖,我们亦开始听命于它。而一如所有异教偶像——悲伤要人献祭。凡曾陷入忧郁,而后藉上帝之助脱离忧郁者,往后每当他想起自己深陷忧郁的过往景况时,总会一如回想噩梦般,带着恐惧。当时折磨着他的一切,那看似骇人的问题,现在看来只显荒谬可笑。概括而言,悲伤乃轻微的精神疾病,而处于忧郁的人无法适切并客观地评估他人、自己本身,以及生活状况。因悲伤而苦者,脑海里经常盘旋着此般想法:“一切都很糟,在我的人生中没有什么好的,我没人爱,没人了解,我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。”而当然,还有自我厌恶:“我是最不幸的,我是个失败者,我是个又蠢又没用的人,我只会为别人带来苦难折磨。”而在所有此类的独白中,最具危险性也最荒谬的,便属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论断字词:“所有的、一切、什么都不、没人、最”……等等。任一心理健全、心智正常、具行为能力,且非长期陷于忧郁中的人都了解,不可能“一切都很糟”。“一切都很糟”乃一派胡言、荒谬之论。每一个人都有幸福的可能,都有生命的可能,只不过忧郁之人顽固地不愿注意到这点罢了。每个人一定都具有某种程度的健康,有手、脚、头、感觉器官,有事务、工作,有能力、技能,有亲近的人、亲戚和朋友,而此亦代表着:每个人都有爱与被爱的可能——这是任谁都明白的。换言之,真相再清楚明白不过:因悲伤而苦者,在他内心说话的并不是他的理智,而是另一位。是谁呢?是他的邪欲,它侵占了此人的灵魂与意识。一如我们所知,邪欲并非我们灵魂的属性或所有物,而是自外而来,我们只是放由它们进入我们的灵魂之中。而现在,我们已明白,对着我们喁喁低语人生无意义、我们一无是处等念头的是谁——是悲伤之魔。然而,我们却温顺地听从它,接受它的“信息”,还以为这些都是我们自身的想法。欲对抗之,必须记得如何与邪恶的想法抗战,本书第三章——“与罪念抗战”——已详论过此议题。抵抗悲伤邪欲的原则与抵抗罪念相同:不将它们视为自己的想法,亦不准许其进入我们灵魂的屋宇中;而若它们已在屋内,则务必以扫帚将之逐出,并尽快于其位上安置新房客——光明、良善的思绪。
悲伤与忧郁的危险在于其乃邪欲,而这也表示它对人的影响一如八类邪欲中的任一类。悲伤邪欲一方面折磨着人(要记得,“邪欲”即“折磨”),另一方面则予人大量愉悦之感——若非如此,没人会上恶魔的钩。受悲伤折磨的人——说来奇怪——在某方面也喜爱着悲伤邪欲的甜美奴役。“没有什么能比折磨之酒还来得令人沈醉!”巴尔札克 123写道。
由此可知,脱离悲伤状态极为困难,也因此亲近之人的安慰难有作用,因受悲伤邪欲控制之人等待着的,并非痊癒,而是来自安慰与自怜的愉悦感受,他并不想停止悲伤。悲伤的确可使人沈醉其中,一如酒精,一如毒品,而对于忧郁者而言,置身于此一温暖舒适的沼泽,令人愉悦——即便此种状态确实使人倍受折磨,亦会导致人走向自我毁灭。此外,笔者在此重复:脱离悲伤是极为困难的,这是一份费力活儿,而对某些人而言,随波漂流总是轻松得多,而这也正是受忧郁、郁闷所苦者,往往亦懒惰不勤之故。
当然,悲伤并非凭空而生。现在,就让我们仔细探讨,致使此邪欲产生的根本原因为何。我们已多次于前文言及:于一邪欲之根基上,可能是在其以先的另一种邪欲。而既然愤怒位列悲伤之前,此亦表示愤怒可能为忧郁之前因。何以如此?试回想:在争执过后,在我们躁怒地表明立场后,我们所经历的是何种感受?是羞耻与空虚感,而沮丧亦常有之。我们为自己的尖锐话语、无法自持而感到羞愧。有时愤怒亦会生出委屈,使自尊心变得激昂澎湃,我们久久无法原谅他人;而这躁怒、委屈、记仇的感受又会导致悲伤与晦暗的心情。常可遇见这样的人:他们总认为周遭所有人都对他们有所亏欠,千错万错都是旁人的错;然对正教徒而言,一切则应与上述相反:不是
“别人亏欠我”,而是“我亏欠所有人”;不是“我的不幸都是别人的错”,而是“我的问题都是我自己的错”。当一个人依循着此原则而活时,他将能轻松地克服沮丧,亦将看见他自己的人生,以及他与近人的相互关系如何于正轨上运行着。而“大家都亏欠我”与“一切都是别人的错”乃典型的挫败者心理。
悲伤与忧郁乃精神衰弱者的疾病,换言之,他们的情绪不稳定,控制不了自己。这类人常有情绪激动,情绪大起大落或骤然爆发的情况,有时深感愤怒与躁怒,这种爆发又会被烦忧、冷漠、沮丧代替。
然而,愤怒、情绪不稳、神经衰落仅为忧郁的原因之一。生命中的沈痛事件亦可能引起经久不断的悲伤,常见情况为亲友逝世、疾病,抑或是其他的震荡。忧郁亦可具遗传特质。举例而言,有些忧郁者的父母亦曾因精神衰弱或郁闷而苦。然必须言明:于此种情况下,遗传并非全然无法克服之因素,只不过必须对此知悉,因为“事先受警者即是全副武装者”124。尽管悲伤可能因某种哀痛或苦恸而被激发,然而,沈重的事件却非其肇因,事件本身仅仅扮演着诱发悲伤的角色。原因永远都源自人本身:人自己以何种方式来面对人生中的事件。因忧郁并非取决于人生状态或居住环境,其肇因永远都是内在而非外在的因素,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。而关于这点,亦有统计数据为佐证:最高的忧郁与自杀率不见于第三世界的贫穷国家,而见于发展程度最高且最富裕的国家,在这些地方,生活水准极高,人民已无物可求。每五位“黄金十亿” 即世上最富有的人当中,便有一位受着忧郁之苦。而最令人惊讶的是,在最贫穷的人——流落街头者——之中,几乎无人自杀;换言之,他们的人生一如俗语所说,已是“走投无路”,但在他们之中却几乎无自杀者。
为何悲伤邪欲、恐慌、焦虑不安于现今世上如此普遍?此乃因信仰衰微之故。于欧美各国,信仰正在急遽消逝中;欧洲更已宣告自身为“后基督教”。而遗憾的是,于俄罗斯境内亦可观察到,人对教会的兴趣渐趋衰微,信仰的蓬勃——人们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湧入教堂的景象——已不复见,信仰的冷却已然开始。换言之,无疑绝大多数的人仍称自己为正教信徒,然他们所信为何?他们信的是生肖流年、占星术,抑或是其他的神秘学,有人甚至完全带着看待魔法的态度来看待正教会与教堂:“为谁要插上何种蜡烛,要向何位圣徒祷告,我才能一切平顺”。当一个人对上帝不具真正的信仰,当一个人不相信,若非出自上帝旨意,他“连一根头发也必不损坏”时(路加福音21:18),他心中便会开始产生恐慌与焦虑不安,而这,便已是忧郁之开端。人开始对一切感到害怕,心想:“明天将会有什么事发生在我身上?若我突然病了呢?现在这个时代光靠退休金是活不下去的。或是突然被杀,看看电视上播报的那些事件多么可怕呀!或若我突然失业饿死,而眼前还有经济危机……”由于恐惧与恐慌,人们害怕彼此信任,害怕共组家庭,生儿育女。举例而言,正教徒清楚地知道:若他想拥有许多孩子,上帝便永不会弃他们于饥饿赤身之境。人若帮助他人,则助人者自己永不会沦落至无饭可吃之境——此乃属灵生活之律法。人缺乏信仰时,尚有一表征:人生意义的丧失。而这,正是忧郁的根基:“活着没有意义、我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、没有人需要我”……等等。
基督徒永远都有活着的意义,而这意义便是对上帝与对近人的爱,作为真正的基督徒,他知并信:上帝永远不会离弃他,只要与上帝同在,他便不会独自面对人生中的不幸。一如某位信仰正教的摇滚乐手所歌:“与上帝同在,活得较有希望;与上帝同在,死亡便不沈重”125。而对信仰贫乏的现代人而言,人生是可怕的,而死亡只是个结束!惟有将希望寄讬于上帝——把自己的苦恸与困难都托付给上帝,向上帝请求援助与支持——才能战胜悲伤与忧郁。我们必须把对未来、现在、子女(对于他们,我们亦极为忧虑)的担忧都讬付予上帝:“你要把你的重担卸给主,他必抚养你”(诗篇55:22)。如此一来,克服恐慌与悲伤便会变得轻松许多。
信仰的衰微,亦与忧郁者对生命丧失兴趣相关。没有任何事能再让他感到快乐,他不再珍视任何事物,也鲜少将注意力放在什么事上。然而,生命——不论以何种面貌呈现——是上帝赐予人最宝贵的礼物,而对生命采取这种态度乃极大之罪。毕竟,人只有在自己愿意时,只有在自己开始对生命感到喜悦时,才能快乐。使徒保罗对我们道:“要一直喜乐,不住地祷告,凡事谢恩”(帖撒罗尼迦前书5:16-18)。正是要“谢恩”——我们透过对上帝感恩,才能学会珍惜生命的恩赐。唯有受人珍视之物,才能为人带来喜悦。有位神父建议其忏悔者于每日尾声写下至少五十项“我为何事感谢上帝”。而另有位神父,他曾前往扎里特岛126拜访长老大司祭尼古拉·古里亚诺夫127,为向其请教。这位神父带着苦恸前来,而大司祭尼古拉在仔细听完他的话后却道:“你要快乐!”这位神父想,此事中有何值得高兴之处?而大司祭尼古拉接着道:“为你生于世上而快乐,为已受浸而快乐,为于正教信仰中而快乐,为你尚活着而快乐!”
当你陷入悲伤之中,丧失了生命的快乐与滋味时,建议可仔细省视自己的每一天,不论做什么,都专心一意地做,并思考所行之事的意义,努力试着在一切人事物中看见良善与令人心愉之处,即便那喜悦微乎其微,也要学着为之感到快乐。使徒保罗道:“所以,你们或吃或喝,无论做甚么,都要为上帝而行。”(哥林多前书10:31),意即你们行所有事,都要为灵魂的得救而行,都要在对主的赞美与感谢中行。以进食为例:我们于餐前祈祷,求主赐予“存需粮”128,并带着对造物主的感恩进食,我们并非只是将食物塞进肚里,而是带着喜乐进食,并意识到此乃上帝之恩赐。俄国作家索忍尼辛129描写一位囚犯于劳改营中的进食场景:他是带着如此大的满足,津津有味地吃着!尽管他所吃的食物,对我们而言可能是令人作呕的;然而,对囚犯而言,这食物却是极大的喜悦。他喝着稀汤,满足地吃完自己的那份黑面包,不疾不徐,以舌头感受面包的所有味觉质地;而后,他拿着剩馀的最后一小块面包,将碗底抹得一干二净。他还惦记着,自己还有一小块面包留待晚上享用,那可是他挣得的,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顺利藏了起来,那块面包就放在床垫下的某处……。确实,和拥有世上一切的富人相较,贫穷且被剥夺各样享受的人,反而能自人生中获得多更多的喜悦。
当笔者先后于神学院及其研究所就读时,院生的生活条件与军营完全不相上下:住校生活,一间房里住了二十多人,学业、劳动、晚自习、夜间巡房、准时熄灯就寝、在固定的时间晨起——这样的生活有人过了四年,有人过了八年(若再加上研究所)。我记得当时自己从无间断且不由自主地想要两样东西:睡觉与吃饭。睡眠、吃饭、散步——不论是进入神学院前抑或是自神学院毕业后的时光,我都未曾由这些最平凡的事物中获得如此之大的满足感。还记得当时是怎么准备就寝的:不疾不徐,把枕头拍松后,将自己裹在被窝中,接着便陷入沉睡,直至晨起。还有在学生食堂当值的日子!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,我是怎么与其他的小伙子,在值日结束后,把炼乳倒入大盘子中沾着面包吃。
欲脱离悲伤者,必须学习在生命的每日、每时、每刻之中看见意义与喜悦。当我们散步时,要试着将注意力放在周遭的一切上,仔细观察;当我们与人交流时,则要力图看见此人良善与值得学习之处;而当我们阅读时,并非将书页囫囵吞下,而是深思所读内容,注记,而后分析。如此一来,我们的生命将能得到完满与完整。若工作确实合己意,带来满足感,并能全心投入,那是再好不过;然而,即便目前的工作尚非如此,若能学会于每件事中看见其悦心之处,则不论何事,我们都能带着喜悦去做。若能秉持良心,踏实而行,即便简单如打扫、洗碗一类的工作, 亦能为我们带来满足感。
前文已提过,悲伤可因苦恸、困境而起。然而,有些人被苦恸推入了无尽的沮丧深渊,而另一些人则光荣地走出了悲痛,苦难折磨着他们,但却摧毁不了他们。这完全取决于一个人看待苦恸的态度。 任何事物是好是坏,完全取决于我们看待它的态度。
不论我们愿意与否,苦难在我们的生命中是无可避免的。世上从未有人能够摆脱苦难。苦难、疾病、死亡因亚当的堕落而进入人世,人类的本质因而生变,而整个世界亦然。在此笔者再次重复:我们可以不同的方式看待苦难与苦恸。首先必须谨记:上帝从不给人重过其力所能及之十字架。祂是我们的父,且比我们还清楚,什么是祂的子女能够背负的,而什么是他们无法背负的:“……上帝是信实的,必不叫你们受试探过于所能受的;在受试探的时候,总要给你们开一条出路,叫你们能忍受得住。”(哥林多前书
10:13)。其次,苦恸过后,总有安慰。若一个人在某方面受剥夺,则其于他处必有增补 。
在我们的生命中没有任何事是偶然发生的,每件事皆具意义。上帝不会允许毫无意义的受苦。我们受苦,或为涤净自身之罪,使我们于永生中不再受苦;或为保护我们,以避免堕入罪恶与其他的危险之中。苦恸尚具另一意义:它涤净我们的灵魂。苦难(若我们正确看待之)会使我们变得更好、更纯净、更良善。苦难强迫我们以不同的方式审视自我,帮助亲友近人,亦使我们开始对他人的苦恸感同身受。任一位神父皆能道出,在自己服事的教堂中,有多少位教民是透过生命的考验与苦恸——亲人死亡、重病、失业等——才前来教会的。可惜的是,当凡事顺利时,人们不会赶着来教堂。自身与他人的苦恸亦迫使人深思最重要的课题:生命的意义、灵魂的得救、对他人的悲痛怀抱同理心。英国曾发生一起严重的车祸事故,一辆载满孩童的公车翻复,死伤惨重。有人便询问基督教作家克里夫·路易斯130:上帝为何允许此般惨烈的悲剧?路易斯则回道,苦难是造物主用来雕刻的那把刀,祂以此刀自人身上雕刻出卓越的雕像。
灾祸的意义为何?灾祸除了带来巨大的悲痛外,亦带来一项可能性:显现所有最好的人类特质之可能。人们对受难者感同身受,提供帮助,支持受苦者,安慰满怀苦恸者,对其抱持同理心,在最艰难的时刻提供支持;同时,自己也开始深思许多事。对于受苦者而言,灾祸所带来的则是向上帝热切祷告的机会,深思平日忙乱生活中可能无暇思考的议题,深思灵魂的得救。而对上帝而言,何者为重:是人类那会生病、老化、死去的身体?抑或是人那不死的灵魂?答案当然是灵魂。故此,上帝让我们经受苦难。有时,待多年过后我们才发现,这些苦难并非偶然被赋予我们的;反之,它们对于当时的我们而言是必要的。大司祭尼古拉·古里亚诺夫因正教信仰而被关入劳改营许多年。他曾说自己一点也不为那些在牢狱中渡过的岁月感到惋惜。许多经历劳改营、牢狱、流放的人丧失了健康,但他们却不感遗憾;相反地,在往后的日子里,每当他们忆起那段囚禁时光,总是对上帝心怀感恩。而事实上,不过如此而已,毕竟,若他们所抱持的是另一种生命观,也就不会在这些可怕的试炼中存活下来了。
人自己并不知道自身能力所及为何,有人能承受非人道的折磨,而有人却因小小的不愉快便陷入烦忧与绝望之中,并且准备轻生。当人决定走上自杀一途时(当然,精神病患是例外),这样的行为总是代表着软弱、意志力薄弱、信仰微弱。自杀者想逃避暂时的、人世的折磨,他无法忍受这些折磨,然他所不知道的是:在另一头等着他的,却是邪欲对他的永恒折磨。
“上帝所行的一切——不论为何——全都会将我们导向更好的那方”,我们应把这句话视为每日座右铭。而让我们感到不安担心的,往往不仅是现实,更有自己假想、假设的苦恸与试炼。一位我认识的女士曾道:“让我们等到不愉快真的发生时,再来担心。”顺道一提,她活到一百零三岁才去世。有一上乘之良方可对抗惊恐与担忧:祷告。笔者不只一次在担忧子女时使用此方。过往,每当我离家甚远而为子女们感到忧心时,便会为他们的健康与得救诵读短祷,而后担忧便会自行退去。
对上帝的感恩、信仰与全心信赖可治癒悲伤及忧郁。若没有对上帝之信,想完全克胜悲伤邪欲是全无可能的。若一个人什么都不信,迟早烦忧、悲伤、绝望又会再度回到他身上,即便是临终前亦然,因他心中并无真正的希望。
笔者现所服事的教堂旁有座墓园,我也因此经常必须与痛失亲友之人交流。亲近的人离世,这的确是巨大的震撼,而这样的震撼也将极多人推入悲伤之中;然而,我们正教信徒在苦恸中却有极大的安慰——耶稣对我们道:“上帝不是死人的上帝,乃是活人的上帝。”(马太福音22:32)。人的灵魂永远活着,灵魂不死,死亡并非生命的尽头,而是进入另一生命形式的通道。尽管死亡迫使我们与所爱之人离别,然而,离别并非永恒。我们爱一个人的某些特质——他对我们的态度、他的思想、感受、个性等——这些全属他不死的灵魂,而不属会患病、老化、改易,最终死亡的肉体。灵魂是不具年龄的131。正教徒的另一安慰乃是:为亡者祈祷。我们已逝的亲友期望从我们这得到的,仅有一样东西——我们为他们而发的热切祷告,因他们已无法再为自己祷告了。我们只有活于世时,才能祈祷、悔改罪行、改变自己的人生。而祈祷乃是我们与已逝亲友间仅剩的一丝连结,亦是让我们能够善尽爱的责任之机会。毕竟,常常有人在失去亲友时感到自责,人想为已故的亲友再做些什么,想为他们补足自己的爱,而此刻正是达成此心愿的机会。务必较频繁地前往教会,将已故亲友的名单交予神父,神父才能在圣礼仪中为他们祈祷,亦须于家中为亡者诵念圣经诗篇,捐助物资或金钱给需要的人以纪念之;此外,人自己也应持续不断地为他们祷告。
我们的苦恸、悲伤、忧郁乃是祈祷时极大的阻碍。人在这种状态下什么都做不了,在连饮食、思考对他来说都是极为困难的状态下,遑论祈祷。故此,若我们爱自己的亲友,便应克服自己的悲伤,至少要为已逝的亲友这么做,因为此刻他们亟需我们的帮助与爱。而爱是会持续下去的,爱不会因死亡而停止,因为爱的特质乃是永恒——“爱是永不止息”(哥林多前书13:8)。
还有一件极重要之事,是当我们失去亲友时所必须牢记的。遗憾的是,现今存在着一些不公开的,且完全违反正教规范的哭丧仪式,人于坟墓旁发出透露黑暗悲伤的哀叹、哀歌、哭嚎,以及其他无益于任何人的动作举止;然而,许多人却以为,为了记念亡者并表达自己对他的爱,上述行为乃为必须。
请说说看,若我们之中有谁过世了,是否会希望自己所爱的亲友陷入黑暗的悲伤与忧郁之中?又是否会希望他们因精神崩溃而被送入医院?当然不是。若我们爱他们,则必然会希望他们一切顺利、安好、幸福。而我们已故的亲友亦然,他们想要我们活着,为生命感到喜悦,也希望我们能以祈祷与善言纪念他们。基督徒的苦恸是光明的。正教徒的葬后宴并非哀悼,而是送别亡者通往永生。我们怀着感恩,追思亡者的善行,而我们当然亦为亡者祷告,愿其灵魂得救,入天国。
在接下来的段落中,笔者将叙述一个对抗悲伤与沮丧的绝对方法。奥普钦修道院的圣成德者安弗洛希道:“烦闷为沮丧之孙子、懒惰之子”。意即懒惰与游手好闲生烦闷,而烦闷又生沮丧与悲伤。在游手好閒与懒惰之人的附近总徘徊着成群的悲伤之魔,因这种人对牠们而言,乃手到擒来之物。勤劳、具坚定目标者甚少犯愁。当悲伤邪欲对人发动攻击时,初始症状便是什么事都不想做,完全放松,而这时,随便什么事都好,务必一步一步地强迫自己去做。对抗沮丧,无非是将自己推向工作,在沮丧的状态下,不论完成何事,都可视被为一件小功勋。功勋一词在俄文中为“подвиг”,由表移动、进展之意的动词“подвигаться, двигаться”而来。一如电影《就是那位大家都知道的孟乔森》132中的市长所言:“每日早上九点我都得去市政府,我并不是说这是件功勋,但大体上,还是有点什么英雄的成分在这里头。”
大部分向我忏悔悲伤与沮丧之罪的人,都是不具固定、长期工作之人。忧郁之人若能找到可使他全神贯注投入的事务是极好的,然即便无此类事务,也必须强迫自己完成简单且不必花太多脑力的劳务,类别不拘。一日中的每小时,甚至是每分钟,皆应填满,如此一来,才不会有任何空位留给阴郁的思绪。人无法一次想着两件事,因此必须以正向的想法代替负向的,必须思想着良善。
有位长老神父收了一位学徒。有次,这位长老神父听见魔鬼高声喊道:“我们因这些修士而不幸啊!我们既无法接近长老教父,亦无法接近其学徒,因那学徒又毁坏又建造,我们从未见他无所事事。”长老神父闻言,感到困惑:“我那学徒正毁坏并建造着什么呢?”于是,他便去找那位学徒。而该学徒则将成堆的石块指给长老教父看——他用那些石块筑墙,筑成后又将其拆毁,他道:“如此一来,我便不会感到沮丧。”长老教父便明白了,魔鬼无法接近学徒,乃因他从不无聊闲坐之故,于是他便鼓励学徒继续劳动。
洗衣、打扫与其他家事总能被用以填满时间,即便是在人没有稳定工作的情况下亦然。有句话是这么说的:“若一个女人陷入悲伤,且欲自我了断,她应拿起肥皂洗衣去。”不论有多么困难,都要强迫自己去做事,此乃必要之举。笔者曾于某处读到另一对抗悲伤的极佳建议:“若你们陷于悲伤、哀愁之中,且感觉自己没人爱,那么请去帮助近人,去行善,对象最好是处境比你们还糟糕的人。”当我们这么做时,便能达到一石二鸟的效果,不仅能将注意力从悲伤转移,亦能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的;藉此我们亦将明白,需要怜恤与帮助的不是我们,而是我们的近人。
悲伤与忧郁还能被什么引发?罪恶生活之重担,以及未被忏悔的罪。试想,背负此般重担意味着什么?要知道,良心乃上帝在每个人心里说话的声音。人若不知如何避免罪,不知如何悔改己罪,他便会经常陷入忧郁之中;而欲克服之,必须钜细弥遗地忏悔,最好是从具有自我意识以来的人生,都要仔细回想。真切忏悔者能得有益的属灵果实——脱离忧郁。
有位年轻的女士向一位知名的心理治疗师诉苦,她有恐慌和忧郁的困扰。该位女士年少轻狂,与许多人有过性关系,而她不顺的婚姻最后也以离婚收场;此外,她在传统保守的家庭中成长,原生家庭试图灌输她(尽管没成功)严格的道德观。而情况再明白不过:她的生活中充满罪与放荡,自其而生的羞耻与良心的声音将她赤裸裸地揭露,而由于她不知怎么办,这一切便将她推入了悲伤之中。而除了悲伤外,恐惧亦折磨着她,她总感觉,应要出些什么事,因她必须为年少时所犯的罪承担某种惩罚。
而治疗师又向她建议了什么?他安慰着病患,告诉她,年少时期本应如此放纵享乐,她一点错都没有,也没对不起任何人。治疗师并未解决问题,而仅是粉饰掩盖,哄病患的良心入睡。显然,此般“治疗”仅能给予短暂的安宁,问题——即过往之罪的重担——仍存,而良心的声音亦无法完全被抹杀。因犯罪而生的羞耻导致了忧郁,只有悔改罪过,在忏悔中受涤净,才能真正克服忧郁。人若真诚悔罪,则已忏悔过的罪,便不再是过往的罪。若能自神父领受某种形式的悔诫业(见第二章),是极有助益的。而当然,人必须踏上改正与对抗罪之途,毕竟,罪虽已被上帝赦免,然其具毁灭性的后果仍存。
良心当然可被压抑,一如被石头与混凝土封住的泉源般,但迟早,它都会冲破禁锢。
接下来,我们将归纳本章总结。与悲伤对抗,须有一助相随:加强自身对上帝的信与希望。必须学会看见祂在我们生命中所施予的无数恩典,并为此怀抱感恩。此外,与悲伤邪欲的抗战是永不停歇的劳苦努力,而这劳苦努力必须由我们自己付出,因为“溺水者只能指望以自身双手将自己救离险境”。悲伤、沮丧乃意志力之松乏,而意志力只能靠人自己培养。“少了我们自身的参与,上帝是不会拯救我们的” ——上帝会赐予我们援助与方法,而我们则应运用之。顺道一提,有则寓言说的便是溺水者的故事:有个人遭遇洪灾,眼见水越淹越高,他已逃到了屋子的顶层,他相信上帝必定会来拯救他。有艘小船正好划经,船上的人对他大喊:“跳过来我们这里,我们会救你的!”那人却回答:“不,上帝会救我!”而水又淹得更高了,那人便爬上屋顶。这时,有艘木筏漂来,然而,他却不利用机会逃生,一心想着上帝会来救他。他站着,而水已淹至他的胸口。接着,他又看见一片大木板漂来,然即便此时,他仍不愿赶紧抓住它,心里仍想着上帝将以奇迹的方式来援。最后,那人死了,他的灵魂来到上帝面前,他问道:“主啊,祢当时为何不救我呢?我是如此坚信,如此恳切地向祢祷告啊!”上帝答道:“我遣了三次救命的机会给你,而你却一次也没用。”
仅管悲伤与沮丧邪欲彼此相近相似,然它们终究不同。
圣主教伊格纳提·布列察尼诺夫为悲伤邪欲下了此般定义:“悲伤、忧愁、断绝对上帝的希望、怀疑上帝的应许、不为已有的一切感谢主、畏怯灰心、无耐性、不自省、对亲友近人怀怨、满腹牢骚、舍弃必须投入大量努力的基督徒生活及苦修、意欲脱离基督徒生活。逃避十字架的重担——逃避与邪欲、与罪过抗战。”
而沮丧的定义则如下:“在一切善行上——特别是祈祷——怠惰。不上教堂礼拜、不心念上帝、离弃持续祈祷以及有益于灵魂的读物。祈祷时不专注且仓促、对自身灵魂状态漠不关心、不虔诚、无所事事。以过度的睡眠、躺卧,及其他各种逸乐之事来慰藉肉体。寻求不必付出努力的灵魂得救途径、为逃避困难与艰苦而不断迁徙。频繁地閒逛与访友。空谈、亵渎上帝之言谈。停止俯拜及身体苦修。遗忘自己的罪过、忘却基督的诫命。对任何事皆不感兴趣,亦无意愿努力完成。没有断绝邪欲的决心与力气、丧失对上帝的畏惧、残忍冷酷、无感、绝望。”133
122 译注:忧郁,或称抑郁,депрессия,depression。
123 译注:巴尔札克,全名奥诺雷·德·巴尔札克,Оноре де Бальзак,Honoré de Balzac。法国作家。
124 译注:事先受警者即是全副武装者,Кто предупреждён, тот вооружён。源自拉丁文“Praemonitus, praemunitus”,意指在面对某事上,若能事先获得警告或提醒,便能做好万全的准备。
125 译注:与神同在,活得较有希望;与神同在,死亡便不沈重,С Богом надёжнее жить, с Богом легко умирать。出自乐团Alisa(Алиса)的歌曲“修士、战士与丑角”(Инок, воин и шут),主唱为康斯坦丁·克尼契夫(Константин Евгеньевич Кничев, Konstantin Evgenievich Kinchev)。
126 译注:扎里特岛,Остров Залит,Zalit Island。位于俄罗斯境内,圣彼堡西南方,近爱沙尼亚。
127 译注:大司祭尼古拉·古里亚诺夫,全名尼古拉·阿列克谢维奇·古里亚诺夫,протоиерей Николай Алексеевич Гурьянов,archpriest Nikolay Alekseevich Guryanov。俄罗斯正教会于二十世纪末、二十一世纪初最受敬重的长老教父之一。
128 译注:存需粮,хлеб насущный。生存所必需的粮食;亦有中译“日用的饮食”、“日用粮”,见马太福音6:11。
129 译注:索忍尼辛,全名亚历山大·伊萨耶维奇·索忍尼辛,Александр Исаевич Солженицын,Aleksandr Isayevich Solzhenitsyn。俄国作家、诗人、社会活动家、政治家,曾于苏联、瑞士、美国,以及苏联解体后的俄国等地工作、生活。197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。
130 译注:克里夫·路易斯,全名克里夫·斯特普尔斯·路易斯,Клайв Стейплз Льюис,Clive Staples Lewis。英国作家,著有《纳尼亚传奇》等书。
131 译注:作者在这里所提到的“年龄”意指人的身体随着时间所产生的变化,灵魂并不会像肉体般衰老,故作者写道“灵魂是不具年龄的”。然而,当我们欲探讨灵魂的年龄时,应考虑到灵魂具有一个开始存在的起点,以及其往后将持续存在的时间,故我们应将会随着时间而增长的灵魂之经验纳入考量,在这样的了解下,我们便能深入探讨灵魂的年龄。
132 译注:《就是那位大家都知道的孟乔森》,Тот самый Мюнхгаузен,The Very Same Munchhausen。1979年苏联电影,剧本由格里戈里·高林(Григорий Горин,Grigori Gorin)所作,导演为马克·札哈洛夫(Марк Захаров,Mark Zakharov),电影场景为1779年的德国。